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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裂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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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裂痕

走出住院部,夏木繁轉身看了看。

王麗霞的病房在301,東頭朝南那一間,窗臺外挑,有二十公分左右的寬度。

——在這裏站一只體型嬌小的貓咪,應該沒有問題。

想到這裏,夏木繁與孫羨兵一起出門,找個借口穿過一樓大廳的後門,來到住院部北面的偏僻院落,雙指比在唇邊,發出一聲呼哨。

疾——

哨聲雖然不響,但聲音清越,傳得很遠。

等了一分鐘,一只黑灰相間的貓咪從院墻上跳了起來,落在夏木繁肩頭,正是夏木繁收養的寵物煤灰。

夏木繁用舊衣服做了個溫暖的小窩,準備好一個貓食盆,煤灰有了主人有了家,幸福得冒泡泡,一人一貓相處得十分愉快。

【夏夏,你叫我?】

煤灰閑不住,沒事就在轄區內四處亂逛。今天難得夏木繁召喚,它立馬奔了過來。

夏木繁在它的小腦袋上揉了揉,餵了它一條小魚幹:“給我盯著點301,要是有什麽不對勁,就來告訴我。”

【好。】

煤灰將腦袋往夏木繁的手心裏拱了拱,瞇著眼睛,撒嬌似地“喵~~”了一聲。

夏木繁指清楚病房,交代了幾句之後方才離開。

煤灰吃了小魚幹,心滿意足,幹勁十足,順著水管爬到301窗臺上,乖巧蹲伏,盯著病房裏的一舉一動。

安排好監視者,夏木繁坐上摩托車,和孫羨兵一起前往學苑佳園接豆豆。

周家別墅的大門敞開著,三名保潔員正在屋子裏忙碌,一個身形敦實的年輕男子站在客廳裏,中氣十足地指揮著。

“把垃圾趕緊扔出去。”

“地板再拖一遍。”

“用消毒水再清理一遍,一定不要有異味。”

“豆豆——”

夏木繁走到門口,喚了一聲。

躲在院子假山下的豆豆聽到她的聲音,飛也似地跑了過來,前爪抱住她小腿,瑟瑟發抖地嗚嗚叫著。

【好多人過來。】

【我的狗窩被扔到廁所沖洗,屋子裏一股刺鼻的味道。】

【媽媽呢?我要媽媽……】

看來,膽小的豆豆被這大掃除的陣仗給嚇壞了。

夏木繁彎腰將豆豆抱起:“不怕,你媽媽在醫院養病,很快就能回來。”

汪!汪!汪汪!

豆豆見到夏木繁之後頓時有了底氣,開始告狀。

夏木繁聽明白了,把豆豆交給孫羨兵,自己則走上別墅門廳的臺階,揚聲道:“你們這是幹什麽?”

年輕男子看到她,趾高氣昂地揮手:“出去出去,我們這裏大掃除呢,別把屋子弄臟了。”

夏木繁亮出警官證:“你是誰?”

年輕男子一看是警察,態度立刻變得熱情起來:“是警察同志啊,我是耀文醫藥公司後勤部蔣錦華,周總讓我帶人來別墅打掃衛生。”

周總?

夏木繁腦子裏閃過剛才在醫院見到的畫面——周耀文站在走廊悄悄打電話,最後說的那句話是:“收拾完了沒?怎麽會沒找到?”

周耀文人在醫院,依然掛牽著別墅的大清理,他要找什麽?

夏木繁問:“為什麽打掃衛生?”

蔣錦華看了她一眼:“弄臟了嘛。”

夏木繁繼續問:“周總什麽時候叫你過來的?”

蔣錦華道:“上午。”

夏木繁問:“上午幾點?”

蔣錦華不知道她為什麽追問,沒有立刻回答。

夏木繁冷笑一聲:“怎麽,見不得人嗎?”

蔣錦華心一抖,老實回答:“上午十點多吧,周總打電話叫我帶人過來的。”

夏木繁不必轉頭,就能想象出孫羨兵的表情。

媽的!老婆還在醫院急救,周耀文竟然先回別墅,有條不紊地安排人清理現場——這個周耀文,果然有問題。

先前還不能排除保姆、送奶工提前在牛奶裏下毒的嫌疑,但現在夏木繁將焦點鎖定在了周耀文身上。

夏木繼續追問:“你們怎麽進來的?”

蔣錦華沒想到警察問得這麽細,但現在也沒辦法說謊,只得硬著頭皮回答:“我帶人過來,周總開的門。”

夏木繁現在終於知道周耀文從接到電話開始直到十二點多趕來醫院,那三個小時忙什麽去了。

周耀文坐在別墅裏安心等人過來打掃衛生,半點都不擔憂妻子的安危。

哦,恐怕不只是等待,他一定還聯系了其他人。

周耀文在害怕什麽?

他聯系了誰?

夏木繁看著蔣錦華,目光似電:“你是周耀文的什麽人?”

蔣錦華感覺到了壓力,半天才有了回應:“我,我是他外甥。”

夏木繁問:“親的?”

被夏木繁步步緊逼,蔣錦華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感覺:“是,我媽媽是周總的三姐。”

“哦——”

夏木繁拖長了聲音,難怪如此信任,原來是自已人,“你舅舅除了讓你打掃之外,還囑咐了什麽?”

蔣錦華這回學乖了,不敢再多說一個字:“沒有。”

夏木繁盯著他的表情,慢慢道:“沒讓你找什麽牛奶瓶嗎?”

蔣錦華再一次被嚇得一個激靈,猛地擡頭:“你,怎麽知道?”

夏木繁笑了:“找到了嗎?”

蔣錦華搖頭:“沒,沒有。”

蔣錦華垂下頭,看著腳面,心跳越來越快,咚咚聲響如擂鼓。

他從鄉下來到城市全靠跟著舅舅才能衣食無憂,自然也是處處聽從舅舅吩咐。這回舅媽進醫院,舅舅叫他過來大掃除,刻意叮囑把牛奶瓶找到處理掉,他便感覺到這裏面有問題。

但蔣錦華什麽也沒有問,只按照舅舅的要求把別墅裏裏外外清理得纖塵不染,所有家具都用消毒水抹了一遍,就連窗臺、地板都沒有放過。

那堆餿臭的嘔吐物早就清理幹凈,牛奶瓶卻一直沒有找到。

現在警察突然上門,問得這麽詳細,蔣錦華內心生出一種惶恐感,總覺得有大事發生,而這件大事極有可能影響到舅舅的生意、自己的前途。

怎麽辦?怎麽辦?

蔣錦華是個鄉下小子,只知道埋頭做事,腦子並不靈活,哪裏有什麽急智來處理眼前情況?頓時急得腦門開始冒汗,整個人變得僵硬無比。

夏木繁看他的確不知情,沒有再繼續詢問:“豆豆我帶回派出所了,你們先忙吧。”

聽到警察說要離開,蔣錦華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,擡起頭來:“好,好的。”

夏木繁和孫羨兵一起回到派出所,摩托車剛剛停穩,孫羨兵就迫不及待地說:“幸好你把牛奶瓶帶出別墅,不然被他們找到,所有證據都銷毀了。”

夏木繁將豆豆放在後院,囑咐它不要離開院子,這才直起腰來,看著孫羨兵:“你覺得周耀文有沒有問題?”

孫羨兵重重點頭:“有問題!有大問題!”

回到派出所,虞敬聽到後院傳來摩托車聲音,趕緊跑了出來:“你們兩個過去怎麽惹了周耀文?他打電話投訴你倆,魏所正在處理這件事。”

夏木繁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:“讓他投訴去!”

虞敬嘆了一口氣:“小夏啊,你才來派出所還不清楚。按照規定,我們要是被群眾投訴,上級相關部門會派人到派出所調查核實情況。如果情況屬實,被投訴民警需要承擔相應的懲罰。魏所先前一再囑咐我們要和家屬認真解釋,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。”

夏木繁挺直腰桿,脧了虞敬一眼:“能有什麽懲罰?”

虞敬道:“得看事情有多大。”

夏木繁絲毫不慌:“大虞,周耀文投訴的理由能夠立得住腳的,就是未經允許擅闖民居,最多只是違規,並沒有違法,何況我們是為了救人,怕什麽。”

虞敬被她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感染,也輕松下來:“也對,咱們行得直、立得正,不怕調查。”

夏木繁道:“對啊,不用怕。大不了背個處分、寫份檢查,又不會停職、開除。”

她在警校就不是個聽話的學生,寫過兩回檢討,輕車熟路。其中一次因為打架受到處分,在檔案上記了一筆,要不然依她的學歷、能力,畢業分配回薈市怎麽也不可能下到基層。

孫羨兵湊過來,一臉神秘地對虞敬說:“別管什麽投訴不投訴的,我告訴你,周耀文蹦跶不了多久。”

虞敬道:“怎麽,你們有新線索?”

孫羨兵把今天在別墅見到的情形一說,虞敬也感覺到了事情不對勁:“周耀文這麽著急找到牛奶瓶,恰好說明這個牛奶瓶有問題!搞不好還真讓小夏猜對了,王麗霞被他下了毒。”

即使虞敬說不怕調查,但周耀文的投訴還是影響了夏木繁、孫羨兵、虞敬的工作進展。三人被要求暫停手上所有事務等待調查,沒奈何只能坐在辦公室裏大眼瞪小眼,焦急地等待著岳淵那邊的消息。

一整天過去,什麽消息都沒有。

到了半夜,電話沒有等到,卻等來了煤灰。

夜色掩映之下,煤灰身形飄忽而迅捷,可是剛剛竄上二樓就被豆豆發現。

汪、汪汪!

聽到狗叫,再看到趴在走廊舊衣服上的豆豆,煤灰頓時炸了毛。

喵——

【敢和我搶主人,找死!】

【夏夏是我的,你給我滾出去!】

“煤灰!”

夏木繁打開門,攔住揮舞爪子撲過去的煤灰。

煤灰一見到她,立馬裝出一幅乖巧模樣,蹭著她的腳背,喵嗚喵嗚地撒嬌。

豆豆腦袋上的小揪揪被煤灰一爪子扯掉,毛發散開,嚇得縮成一團。

【嗚嗚嗚……】

【它好兇。】

貓狗打架動靜太大,驚動了隔壁宿舍,孫羨兵、虞敬打著呵欠從門後探出腦袋。

“怎麽了?”

“豆豆怎麽叫起來了?”

夏木繁揮了揮手:“沒事,小貓驚到了豆豆。”

煤灰聽到“小貓”二字,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夏木繁的腳踝,開始哼哼唧唧。

【我不是小貓,我有名字。】

【夏夏你不能這樣對我,我會傷心的……】

【我的窩,絕不允許別的狗占著。】

夏木繁沒想到煤灰靈智一開,越來越像個人,它還知道要爭寵呢。

夏木繁想想也對,收養煤灰這麽久,還沒正式介紹過它呢。於是擡了擡腳,將煤灰亮了個相:“介紹一下,這是我的貓,煤灰。”

走廊的燈光微弱,只看得到夏木繁的腳背上趴著毛絨絨的一團。

孫羨兵揉了揉眼睛:“你養貓?我怎麽不知道。”

煤灰一天到晚在外面晃悠,深夜才歸家,一直沒被同事發現。

虞敬彎下腰想要看清楚一點。煤灰毛色黑灰相間,與暗夜融為一體,看不分明,只那一雙亮亮的、琥珀色的瞳仁閃閃發光。

確認是只貓後,虞敬也放下心來:“煤灰啊,這個名字好玩得很。”

煤灰得到夏木繁的肯定,喜得從夏木繁腳背上跳下來,就地打了兩個滾。

【好耶~】

【夏夏說我是她的貓。】

【野狗給我滾開!】

最後一句話,煤灰齜牙咧嘴沖著豆豆而去,嚇得膽小的豆豆躲得更遠了些。

夏木繁擡腿在煤灰屁股上輕輕頂了一下,將正在打滾撒歡的煤灰帶進屋,歉意一笑:“大虞,師兄,不好意思吵到你們,趕緊睡吧。”

說罷,夏木繁進屋關上門,揉了揉煤灰的腦袋:“豆豆的主人生病住院,暫時寄養在我這裏,你不要欺負它。”

想到煤灰剛才撒嬌控訴的話語,夏木繁用手指了指放在床邊的貓窩:“呶,這才是你的窩。豆豆躺著的那個,是用同事的舊衣服做的。而且,它睡走廊,你睡屋子,不一樣的。”

煤灰聽說豆豆另有主人,又看到自己的窩沒有被占,而且它的地位明顯高於豆豆,頓時一溜煙竄回窩裏瘋狂打滾。

被獨寵的幸福感讓煤灰喜得眉開眼笑,忙不疊地向夏木繁保證。

【是是是,我最乖。】

【我從不欺負傻狗。】

安撫好煤灰情緒,夏木繁將它抱起:“怎麽了?有什麽情況?”

煤灰瞇著眼享受主人溫暖懷抱,將今天在病房看到的一切說了出來。

【眼鏡男說警察誣陷他殺妻。】

【病女人說她相信他。】

【兩個人抱抱親親,肉麻。】

煤灰的確聰明,只是簡單幾句話就讓夏木繁明白了周耀文的打算。

——周耀文知道警察在懷疑他,也猜到牛奶瓶在警察手裏。但他現在不慌一是因為王麗霞沒有生命危險,二來篤定夫妻感情好、王麗霞不會告他。只要王麗霞相信周耀文,警察有證據又能怎樣?俗話說得好,自古民不告、官不究。

夏木繁點點頭,摸了摸煤灰的頭頂,誇了一句:“幹得不錯。”

煤灰享受地半瞇著眼睛,蹭了蹭夏木繁手心,沈浸在被主人肯定、讚美的幸福之中,連最愛的小魚幹都忘記了索要。

將煤灰放在床邊小窩裏,夏木繁躺在床上思考對策。

——如果周耀文反咬一口,說警察栽贓,怎麽辦?

——如果檢測結果出來,有人往牛奶瓶裏投毒,但是王麗霞不相信、或者她包庇周耀文,說是她自己放的,怎麽辦?

原本只覺得是一件單純的案件,可是現在看來,愛、情、責任……種種糾纏在一起,人性的覆雜讓這個案子也變得覆雜起來。

動物世界,遠比人類世界簡單純。

左思右想,困意湧上來。

夏木繁睡著了。

過了幾天,辦公室電話一陣急響。

夏木繁、孫羨兵、虞敬三個人同時看向電話機。

夏木繁接起電話。

電話那頭是岳淵。

“小夏,你好。”

“岳組長,怎麽樣?”

“檢測結果出來,牛奶裏添加了一種名為氯銨酮的麻醉劑。”

“麻醉劑?”

“是,技術科花了點時間才檢測出來。幸好有顧法醫在,他根據你說的病人面色發青、嘴唇發烏、昏迷倒地,引發心臟麻痹等癥狀,提供了幾種藥物可能,逐個排查之後鎖定了氯銨酮。這種麻醉劑一般用於手術,對用量要求非常嚴格,過量致死。”

夏木繁聽得心臟一緊。

中毒類別很多,如果沒有臨床經驗,一旦方向錯誤極有可能檢測不出來。像某投毒案,被害人就是因為無法判斷哪一類藥物中毒而耽誤了救治時間,造成終生殘疾。

幸好有顧少歧在,不然真有可能什麽也查不出來。

夏木繁道:“替我謝謝顧法醫。”

岳淵“嗯”了一聲,“報案吧,我們重案組接手。”

夏木繁表情很嚴肅:“好。”

一切按照流程進行,遞交報案材料,配合詢問筆錄、提交相關證據、拿到受案回執,牛奶投毒一案終於進入偵查階段。

可是,面對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問訊,早有應對方法的周耀文態度很強硬,不僅振振有辭,還時不時反問一兩句。

夏木繁的打草驚蛇雖然保住王麗霞的性命,但也讓周耀文有了警惕,做好了各種預案。

——牛奶瓶上為什麽有你的指紋?

警察同志,我幫妻子取牛奶當然會留下指紋。我就不信了,奶瓶上只有我一個人的指紋,那些奶廠工人、送奶工、還有麗霞難道就沒留下指紋?

——為什麽接到通知後不直接去醫院?為什麽要找人大掃除?

派出所同志通知我說已經送到醫院,我第一反應是回家給王麗霞取幾件換洗衣服,看到二樓嘔吐物潔癖發作,所以找人來清掃。怎麽,愛衛生難道也有錯?

——為什麽讓你外甥一定要找牛奶瓶?

我什麽時候說過一定要找到牛奶瓶?我只是回家後檢查了一下家裏的物品。派出所幾位同志未經我允許擅自闖進我家裏,要是少了什麽貴重物品我肯定要報警的。讓我外甥過來之後我就告訴他要清點一下別墅裏的陳設擺件、花瓶什麽的,他可能聽錯了吧。

——為什麽晚到醫院,難道你不擔憂妻子安危?

我們倆結婚二十一年,兒子在國外讀書,麗霞就是我最親的親人,怎麽可能不擔心她安危?只不過我是個理性的人,既然妻子已經被警察送到醫院,有醫生護士這些專業人士在,我早去晚去有什麽影響?我去了也不能解決問題,還不如先安排好後方事宜,免得麗霞醒過來還要操心受累。

一般人被傳喚到刑偵大隊都會緊張,面對警察更是膽戰心驚,但周耀文心理素質非常好,泰然自若,連消帶打把所有問題一一化解,是個硬茬。

岳淵沒能撬開他的嘴,開始安排人手對周耀文的社會關系進行調查。

而另一邊,夏木繁與孫羨兵來到醫院。

夏木繁身穿制服,斜背著一個軍綠色的帆布包,英姿颯爽。

王麗霞在醫院打了幾天吊針,身體漸漸恢覆,斜坐在床頭,眼睛裏多了絲警惕:“你們來做什麽?可別再說我愛人壞話啊,我不愛聽。”

夏木繁將挎包移到身前,打開帆布包上蓋。

包包裏探出個棕色小腦袋,頭頂豎著一個小揪揪,圓溜溜的大眼睛,正是豆豆。

王麗霞一眼看到豆豆,驚喜地叫出聲來:“豆豆!”

“噓——”夏木繁將手指比在唇邊,做了個噤聲的動作,“醫院不讓帶寵物入內,你小聲點兒。”

王麗霞立刻閉上了嘴,但她嘴角卻控制不住地上揚,眼睛裏迸發出熱烈的光芒。沖著豆豆伸出手,聲音裏透著慈愛與歡喜:“來,讓媽媽抱抱。”

豆豆見到王麗霞,激動地嗚嗚叫個不停,拼命往她的方向伸腦袋,小尾巴在背包裏甩得直響。如果不是被裝進包裏,恐怕它早就狂奔而去了。

夏木繁將豆豆抱出來,放進王麗霞懷抱之中:“來之前我給它洗了澡,幹凈得很。”

王麗霞幾天沒見到豆豆,掛牽得很,現在寵物在懷,她有一種萬事皆足的快樂,嘴裏不斷地念叨著:“吃了沒有?睡得好不好?想媽媽沒?”

豆豆見過王麗霞昏迷的模樣,現在終於回到她懷抱,興奮得不知道如何表達,小腦袋不斷往她手掌中蹭,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。要不是來之前夏木繁叮囑它不許叫,恐怕它早就響亮無比地開始汪汪了。

夏木繁站在一旁安靜等待,沒有打擾這一人一狗的親密時光。

王麗霞終於和豆豆膩歪夠了,感激萬分地看著夏木繁:“謝謝,謝謝你。我聽說了,是你爬樹進屋,送我進醫院,這才救了我的命。你幫我照顧豆豆,又送它過來看我,真不知道怎麽感謝你才好。”

夏木繁擺了擺手:“這沒什麽。”

王麗霞卻很堅持:“不,救命之恩,一定要報的。你放心,等我出了院,不僅要給你送錦旗,還會給派出所捐兩臺車,這樣到了冬天你們就不用坐摩托車吹冷風了。”

夏木繁看了孫羨兵一眼,眼睛裏帶著絲遺憾。

孫羨兵輕輕搖了搖頭。

兩人都知道,派出所作為國家機關的派出機構,不能隨意接受轄區內基層組織及企業的“讚助”。索要錢財、為他人謀取利益,情節嚴重的甚至可能會構成單位受賄罪,這可是違法違紀的行為。

夏木繁道:“職責所在,分內之事,不需要什麽捐贈。”

王麗霞聽到她這麽說,有點過意不去:“那……可怎麽好呢?這麽大的恩情,總得讓我回報,不然我這心裏不安吶。”

孫羨兵瞅準時機來了句:“您撤銷投訴就行。”

王麗霞一聽,羞愧得臉都紅了:“是是是,這件事情是我家老周太沖動。那個,怎麽撤銷呢?我寫個書面的證明行不行?”

孫羨兵取出紙筆放在王麗霞面前,看著她寫了證明、簽上名字,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——不用挨批評、寫檢討了。

王麗霞寫完證明交給夏木繁,再一次道歉:“對不起啊,讓你們受委屈了。你們是好警察,我知道的。”

這句“好警察”入耳,孫羨兵與夏木繁的心裏終於舒坦了一些。

救人還要被投訴,想盡辦法保護她,她卻還要防著自己,這種感覺真憋屈。

王麗霞抱著豆豆,猶豫半天還是決定把話說明白:“那個,現在我寫了證明,撤銷了投訴,可不可以請你們也不要計較耀文的態度,行不行?”

孫羨兵張了張嘴,卻被夏木繁用目光制止。

王麗霞看他們沈默不語,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:“剛才公安局來人把老周帶走了,是你們報的警,是不是?我相信耀文不會害我,你們不要整他。”

夏木繁聽煤灰講過周耀文的計劃,倒還穩得住,可是孫羨兵第一次聽到這麽混淆黑白的說法,氣得臉脹得通紅,要不是因為身穿制服、人在醫院,恐怕他要跳起來。

“什麽?我們故意整他?有沒有搞錯!”孫羨兵說話又快又急,“牛奶裏的麻醉劑難道是我們自己放的?周耀文這簡直是做賊心虛,倒打一耙!”

王麗霞不願意聽警察說丈夫的壞話,皺起了眉毛。

孫羨兵道:“我們上午九點送你到醫院,當時小夏發現你的嘔吐物裏有牛奶,又在床頭櫃上看到牛奶瓶,擔心你是食物中毒,所以立刻將牛奶瓶收進證物袋,送到市局刑偵大隊檢測。哦,對了,你當時吐在小夏身上,她的衣服上留有嘔吐物,所以那件衣服也留在刑偵大隊,取樣檢測。”

孫羨兵指著夏木繁,氣呼呼地說:“小夏再有本事,也不可能隨身攜帶麻醉劑,故意放進牛奶瓶、撒在衣服上吧?何況當時我們都沒有見到周總,更沒有被投訴,不存在什麽故意折騰他。”

王麗霞嘴唇緊閉,抿成了一條線,明顯聽不進去任何話。

孫羨兵恨不得把自己的想法塞進王麗霞腦子裏,可偏偏這人像是中了蠱,無論事實如何,她總是一臉的抗拒。說到後面,她甚至來了一句:“唉呀,你們警察不都是一夥的?檢測想要什麽結果就是什麽結果唄。”

孫羨兵擡起一只手,揪住頭頂短發,整個人轉了個圈圈。

急死人了!這人油鹽不進!

神仙難救想死的鬼,這話真沒說錯!

上一句話還在表揚他們是好警察,下一句就指責他們警察是一夥的,隨意出假檢測報告。

到底要怎麽樣,才能讓王麗霞意識到她隨時有生命危險呢?

夏木繁看出來了,王麗霞對周耀文那是全身心地信任與依賴。

她沒有工作、沒有父母姐妹,她的親人除了遠在國外的兒子,只剩下周耀文一個。

周耀文下藥害她?不可能的。

她寧可活在一個幻夢裏,也不願意接受現實,因為太過殘酷。

這在心理學裏有一個名詞,叫回避型人格。

回避型人格又叫逃避型人格,其最大特點是行為退縮、心理自卑,面對挑戰多采取回避態度或無能應付。

別看王麗霞平時表現得活潑熱鬧,實際上她為人固執、很少與人交心、沒有真正的朋友,內心也一直在回避現實中的某些問題。

怎麽才能改變她?

夏木繁今天特地把豆豆帶來,就是想讓寵物帶給王麗霞安全感,進而卸下她的心防。

但是,她明顯被周耀文精神控制,根本不信任警察。

想到這裏,夏木繁拖了把椅子過來,坐在王麗霞對面,再看向急得團團轉的孫羨兵:“師兄,你去外面看看,別讓護士進來發現了豆豆。”

孫羨兵知道她想單獨和王麗霞溝通,便應了一聲走出病房,守在門口。

只有建立信任,才能對王麗霞進行正向的心理暗示。夏木繁決定先從拉家常開始,慢慢尋找突破口:“您和周總感情怎麽好,真讓人羨慕。你們是怎麽認識的?”

王麗霞最愛聽人誇她與丈夫感情好,頓時眉開眼笑,將怎麽與周耀文認識,又怎麽不顧家人反對嫁給周耀文的故事講了一遍。

周耀文今年43歲,來自農村,家有五個姐姐。雖然考大學時正趕上運動期間,但他從小就聰明愛讀書,高中畢業後在家待了兩年之後因為表現突出,被村裏推薦上了工農兵大學,就讀於湘省醫學院藥劑學專業,畢業後分配到薈市人民醫院,在藥房工作。

王麗霞比周耀文大一歲,土生土長的薈市人,獨生女,父親是薈市人民醫院院長,母親在薈市衛生局任辦公室主任,家庭條件優越。

王麗霞從小嬌生慣養,性格開朗、單純,高中畢業之後安排到醫院辦公室做點閑事,一眼就看中了周耀文。

周耀文年輕斯文、學歷高、前途好,說話溫柔客氣,讓人如沐春風,王麗霞主動追求周耀文,很快就沈迷於戀愛之中,哪怕父母覺得他家庭條件不好、負擔重,她也不肯聽。最終父母沒有拗得過她,同意了他倆的婚事。

王麗霞的父親王仁勝看得出來周耀文有野心,便用心培養,一步步扶他在醫院立住腳,八十年代下海潮一到,周耀文辭職創業,王仁勝更是出錢出力出人脈,一步步幫他將耀文醫藥公司開了起來。

可以說,周耀文能夠有今天的成就,岳父居功甚偉。

1990年王家父母車禍去世,周耀文忙前忙後張羅葬禮,安撫悲痛萬分的王麗霞,事事都處理得周到妥帖,得到醫院上下所有人的誇讚。

——要不是有周耀文這個主心骨坐鎮,恐怕哭得稀裏嘩啦的王麗霞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這一切。

說到這裏,王麗霞眼中閃過化不開的悲傷:“我爸媽都沒退休,身體挺好,誰知道就出了車禍?我真的恨死了那個肇事的貨車司機,哪怕送進監獄坐牢也抵消不了他造下的孽。”

夏木繁眼中閃過一道光芒:“肇事司機叫什麽名字?為什麽會撞上你爸媽?”

這是王麗霞最痛苦的記憶,她不願意回想,搖了搖頭,聲音裏帶著哽咽:“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,都是耀文處理的。他酒後開車,撞上我爸媽,葬禮上他還來磕頭賠罪,想要我饒過他,可是……我不想放過他。”

夏木繁伸出手,拍了拍王麗霞的手背,安慰道:“人死不能覆生,別難過了。”

王麗霞吸了吸鼻子,將淚意壓了下去,努力平覆心情:“爸媽一走,我感覺天都要塌了,幸好有紅姨和耀文在我身邊處理所有的事情。”

夏木繁問:“紅姨是保姆?”

王麗霞:“是的,紅姨是我媽媽的娘家表妹,從我兩歲的時候就一直在我爸媽家做保姆,後來我爸媽去世之後她過來照顧我。紅姨對我很好,我爸媽去世之後幸好有她陪著,不然我根本走不出來。”

夏木繁再問:“紅姨為什麽走了?”

按她的描述,紅姨應該是王麗霞最信任的人之一,如果有紅姨在她身邊,或許對王麗霞有正面影響。

王麗霞:“紅姨年紀大了,精力有些跟不上,不只一次和我說想回鄉下養老。我從小到大都沒做過家務,離不開她,所以她一直沒有走。上個星期,耀文安排他三姐過來照顧家裏,我這才同意紅姨回去。”

“為什麽周總的三姐沒有來?”

夏木繁記得在別墅打掃衛生的是周耀文三姐的兒子蔣錦華,現在說要來城裏當保姆照顧王麗霞的也是這個三姐。

王麗霞說:“本來說好了周六過來,結果家裏老人生病耽誤了。”

夏木繁有些不解:“既然周總三姐耽誤了,那紅姨也可以晚幾天走嘛,為什麽那麽急?”

王麗霞明顯神情呆了一下,半天才回應道:“耀文幫紅姨訂的車票,又約好了司機星期天送她,所以……”

夏木繁看明白了,王麗霞與周耀文結婚之後,事事依賴他,什麽事都是“耀文安排的”、“耀文說的”,完全沒有獨立思想。

夏木繁問:“紅姨跟了你幾十年,和老家那邊關系聯系多嗎?為什麽要回去養老?”

說到這個,王麗霞有些情緒低落:“紅姨結婚沒多久丈夫就死了,婆家人磋磨她,差點死了,是我爸媽救了她,所以一直在我家生活,原本說好了由我養老,也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說要回老家。”

夏木繁問她:“紅姨叫什麽名字?老家哪裏?有沒有她的聯系方式?”

王麗霞將紅姨的姓名、地址說了之後,扁了扁嘴:“我還是想讓紅姨回來,這麽多年都習慣了她做的菜,也習慣了她在家裏晃悠,她不在了我一個人好無聊。住院這幾天耀文雖然守在身邊,但他不懂得照顧人,洗臉換衣都不方便。”

夏木繁提議:“那就叫紅姨回來,你給她養老。”

王麗霞猶豫不決:“可是,耀文說我們得尊重紅姨的想法。她想葉落歸根,我也不好阻攔的嘛。”

夏木繁看著她,壓低了聲音:“紅姨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,和娘家人聯系多嗎?”

王麗霞搖了搖頭。

“平時沒聯系,怎麽可能那麽執著於葉落歸根?有沒有可能,她有苦衷,並沒有告訴你?”

夏木繁的話,令王麗霞呆坐在床上,半天沒有說一個字。

她從小到大養在蜜罐子裏,父母呵護她、紅姨疼惜她、丈夫能掙錢、兒子會讀書,妥妥的人生贏家。

但正因為如此,她習慣了所有人都圍著她轉,習慣享受紅姨的所有付出,從來沒有站在紅姨的角度上想過問題,更沒有想過她離開會有說不出口的苦衷。

以紅姨為切入點,王麗霞的內心那層硬殼終於有些松動。

夏木繁看她聽進去了,便繼續道:“紅姨精力跟不上,那就再請一個人過來幫她的忙,讓紅姨當管家指揮就行,為什麽一定要讓她回鄉下?她被婆家磋磨差點丟了性命的時候,娘家親戚不聞不問。在你家當保姆之後更是與親戚斷了聯系,情分隨著時間已經變得很淡。現在年紀大了回去養老,住在哪裏?身體不好的時候誰來照顧?她身上如果有錢,那她就是一塊肥肉任由人啃食;如果沒有錢,那她就是塊破抹布,任人隨意踐踏,這些……你想過嗎?”

王麗霞的臉色變得蒼白,嘴唇開始哆嗦,喉嚨口仿佛被什麽堵著,什麽話都說不出來。

夏木繁說的這一切,她從來就沒有想過。

從她記事起,紅姨就一直陪伴在她身邊,照顧她、疼愛她,從不訴苦、不叫累。可為什麽一個外人都能想到的道理,自己卻從來沒有想過呢?

——也許紅姨離開另有苦衷,也許她會在鄉下被欺負。

臉皮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,王麗霞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絕情與冷漠。

連夏木繁這樣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紅姨的人,都能想到紅姨回老家可能會遇到許多危險,可是自己這個享受了紅姨幾十年照顧、疼愛的人,卻絲毫沒有為她想過一分一毫。

王麗霞急切地拉過夏木繁的手,聲音開始顫抖:“紅姨會有什麽苦衷呢?我從來沒有說過要她離開,也沒有嫌棄過她呀。她走的時候我給了一筆錢,這會不會害了她?你去幫我把她找回來吧,幫我找她回來吧,求你了。”

夏木繁看著她的臉,確認她真情實意,半點沒有偽裝,這才點頭道:“我們可以幫你把紅姨找回來。但是,能不能留下她,那就得你想辦法。”

王麗霞連連點頭,一直噙在眼中的淚水紛紛而落:“好好好,我會問清楚,也會好好安排。除了耀文和兒子,紅姨就是我最親的親人,我一定想辦法把她留下,為她養老送終。”

夏木繁的眸光一閃,帶著鋒芒:“如果,她的苦衷是因為你丈夫呢?”

王麗霞呆了呆:“怎麽會呢?耀文為人寬和,對紅姨很尊敬。紅姨說膝蓋痛,是他帶她到醫院看病,後來紅姨說要離開的時候,也是他拿的養老錢。”

夏木繁沒有與王麗霞爭辯:“我只是說如果。”

王麗霞眼神茫然,楞楞地看著夏木繁。夏木繁越是不說透,她越是心虛。許多被她忽視的細節突然湧上心頭,逼她撕開現實的面紗。

——紅姨叫她“麗霞”,但稱呼周耀文一直都用的是尊稱:周總。

——周耀文不在家的時候,紅姨態度自然而放松。一旦周耀文在家,紅姨便變得拘謹起來。

——離開之前,紅姨拉著她的手,眼圈紅紅的。她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,可最後卻只是簡單囑咐了幾句:“不要和周總吵架,多順著點,把心放寬,少計較。”

停頓片刻之後,夏木繁站起身來,“具體是什麽原因,你問問紅姨就知道了。你被她疼愛了幾十年,應該好好報答她,可別讓她寒了心。”

王麗霞擡頭看著夏木繁,不知道為什麽原本昏沈的腦袋有了一絲清明。

夏木繁看著王麗霞,放慢語速: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你在鬼門關走了一遭,也該學聰明一點,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吧。”

說完這一句,夏木繁將豆豆放回挎包,告辭離開。

可是,她的話卻成功在王麗霞內心種下一顆名為“懷疑”的種子。

只要有合適的土壤,這顆種子就會生根發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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